(13)
鹤丸睁开眼睛。
眼前昏暗，身体动弹不得，他花了几秒钟时间回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。自己方才应该正在某座隅橹的二层楼上，然后突然一切都开始摇晃，房梁上哗哗地落下尘土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要逃，脚下的地板就塌了……
这么说，现在自己应该是被埋在角楼下面吧。
鹤丸咳嗽着，费劲地试着挪开手边的一截木板。上面还有不少碎石，凭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弄走的，幸而他似乎被困在两根梁柱形成的缝隙处，勉勉强强逃过一劫。
“这可真是吓到我了……”
他认倒霉地叹了口气，闭上眼睛。废墟之下愈发闷热，汗水湿透了衣裳，额头似乎流血了，但是没法去擦。鹤丸忽而想起之前一期替自己擦脸的样子：无意识凑近过来的小巧的嘴唇，颤悠悠的睫毛，微笑的双眸里映着自己的影子。
对了，一期的手绢。
就是为了找回那条手绢才跑到这里来的啊。鹤丸连忙摸索，想确定手绢是不是还在，心里一边惦记着不知道一期是否平安无事。这时他听到了隐约的呼唤。鹤丸的心雀跃起来，鼓起一口气：
“一期吗！我在这——！”
呼唤声停止了一瞬。
“鹤丸殿！！太好了……您没事吗？”
重重掩埋的砖石阻隔让一期的声音听起来时断时续，鹤丸努力辨认着声音的来源。“没事儿！就是被埋住了动不了。你呢，你还好吧？”
一期一振并未回答他的问题。“我这就救您出来！！”
人声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鹤丸听到某一侧的上方传来了似乎是搬动石块的动静。他不禁苦笑起来：竟然被埋在这种地方，还要让对方看到这副狼狈样子，想想实在荒唐。
除此之外，鹤丸心中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骚动。
四周异常安静，除了间歇传来的碎石滑动的细响，但那也显得遥远。黑暗之中只有从石缝里曲折透入的一丝微光，让人分不清时间流逝。他呆然地注视着眼前的灰黑。真是不可思议，明明刚才还在亮得刺眼的太阳下面，明明刚才还和一期有说有笑的，突然间这一切就都消失了。毁灭和失去总是这么容易。
这感觉似曾相识。
不行，不要想起来……胸口的骚动越来越厉害，仿佛车轮轰隆隆地碾过地面，仿佛大地震仍未止息。鹤丸口干舌燥，他拼命将逼上喉头的那股冲动咽下去。
“喂，一期。”他朝外面喊道。“你还在吗？”
“我在！鹤丸殿，再坚持一下，就快了……”
鹤丸轻轻笑了。
说什么傻话。这场地震之猛烈，就算以经历了上百年岁月的鹤丸的眼光来看，也是极为罕见的。恐怕此刻，在关东大地上已经是满目疮痍了吧……无数人会因此死去，无数器物会因此殒灭，人类自顾不暇，待到他们有空来清理这座无人的废墟，那必然是很久之后的事了。
“比起那个，一期，你跟我说说话吧，”
“鹤丸殿……？”
一期一振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什么闷住了。
“埋在这下面很无聊啊。”鹤丸让自己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道。“无聊得快死啦！一期来说些什么，让我转移一下注意力嘛。”
“……”
短暂的沉默。鹤丸以为对方如平时一样，对自己的要求不知如何是好。但接着他听到一期放大的声音。
“鹤丸殿，请允许我向您道歉。”
似乎非常郑重。鹤丸哑然，他侧过脸望着黑暗中那一线光，灰尘在那里飞舞。
“能和鹤丸殿成为恋人，我一直非常珍惜，但因为不善表现的缘故，竟然给您带来了困扰。本来打算您一回来就向您道歉的，谁知竟然发生了这种事！一想到万一鹤丸殿有个三长两短，我……”
总以为彼此生涯漫长，总以为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。然而忽然间天就会塌下来，或许下次隔在他们之间的就不是这几块石头砖瓦，而是无法穿透的永恒。
要趁早啊——
“鹤丸殿，我……我对您一直……”
“一期。”
鹤丸突然打断了他。
“我改变主意了——还是等从这里出去再听你说吧！”
“诶？”
“被压在这下面，没法好好听清你说的每句话啊……再说你很担心平野的状况吧？我这边先放着，你先回去看看他们吧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我没事的。你忘了吗？我可是在坟墓里埋过很久的刀哦。”
“鹤丸殿！请您不要这么说！”
“只要本体没事，付丧神是不会死去的。”鹤丸自顾自地笑了，“就算这形体消失，也还能再度幻化来到世上的。我想想……大概十年？一百年？”
“不要再说了……拜托了……！”
一期的声音失去了缓急，就像在哭泣一般。该不会真的把他惹哭了吧，鹤丸想象着一期的模样，心头一片滚热。
我可真是，又忍不住干了坏心眼的事啊。
“抱歉抱歉，开玩笑的。你快去吧，你弟弟肯定也急着找你呢。”
“可是我不能把鹤丸殿丢在这——”
“放心，我真的没事~这些废墟凭你一己之力也是没法挪开的，如果能把其他同伴们叫来帮忙，不是更快吗？”
也许是最后这个理由说动了一期。片刻静默之后，鹤丸听见一期说：“我马上就回来，……请您一定着等我。”
(14)
奔跑的时候，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头顶消散。
一期一振隐约感觉到了这种变化，但没有细想这意味着什么。直到他远远看见了平野藤四郎的背影。
“平野！！”
“一期哥！！”少年惊喜地立刻向他飞跑过来。在后面，一期看到了其他御物刀剑们，大家正聚集在庭院的一处空地上，显得惶惶不安。
“都没事吗？”
“有人受了点伤，不过应该都没有大碍。”莺丸说，“听说樱田门还有其他许多方向的宫门都垮塌了，你过来的时候也感到了吧，恐怕皇居的结界已经坏掉了。”
“！！”
一期心里咯噔一跳。
结界消失了。
这意味着，现在的话，也许能逃到外面去！
可是……
“一期哥，鹤丸大人呢？”
他低下头，平野正担忧地望着他。
“鹤丸殿他……”一期一振嗓子里骤然发紧，“鹤丸殿被埋在倒塌的墙下面了，我是来找大家帮忙的——”
不需要继续说下去，因为付丧神们已经围拢过来，要他带路了。
他们在横亘着裂痕的地面上穿行，经过那些斑驳剥落的宫殿。沿路能看见神色忙乱的警卫和宫内人员在四处奔走，他们在传递消息：平川门被打开了，成千上万无处可去的灾民正在朝这里涌来……一期匆匆望向大门之外。他和鹤丸曾经那么多次试图找到方法穿过那扇大门，而现在，门外的世界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。
——但那里只有火光、浓烟和无数人的哭喊。
他咬咬牙，转过头继续向鹤丸所在的方向赶去。
余震来了。
碎石和木头像散架的骨骸一般晃动了片刻，簌簌地滚落。仅有的光线也被堵住了。然后又是一片死寂。
啊。这样就真的和那时候差不多了，鹤丸想。
闭上眼睛，黑暗更加浓密地挤压过来。和被埋在安达家的坟墓里那时一样，什么声音也没有，就算叫喊也没人回应。他曾以为人类的手带他从这片黑暗中脱离了，但现在看来，也许并不是那么回事。
也许黑暗一直在某处注视着我。一得到机会，就会重新把我攫住，将我拉回泥土的深处去。
鹤丸心神恍惚地动了动手指。手指之间有丝绸的触感。他攥着那条手绢，觉出自己就像在攥着救命稻草，不禁好笑。
“一期……？”
没有回答。这是当然的。
说什么叫人来帮忙会更快——都是撒谎。埋在这黑暗下面，绝望的记忆像泉水一样汩汩向外冒，明明就快要溺死了，明明希望那个人一直待在旁边，呐，别走，再多说说话啊，回答我啊，其实、其实我——
倘若不把你支走的话，我会忍不住想大喊大叫，想发疯地砸开这一切该死的东西，想立刻就看到你的脸啊。
“鹤丸殿，我……我对您一直……”
真是无可救药的傻瓜，鹤丸自嘲地想。万一真的听不到下句了呢？
他像死去般待在那里，渐渐地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真切，唯一能做的就是捏住手里的那块帕子。鹤丸陷入意识朦胧的状态，他开始做梦，梦中自己在不为人知的土层之下朽烂，黑红的锈斑慢慢布满全身。
有什么正在死寂中生长，像植物的根一点点向下扎进土石之间，向他延伸过来。
“……殿……鹤丸殿……”
然后，哗啦一声，仿佛双耳中水泥一样厚重的塞子炸裂了。清亮的声音顿时流淌进来。
“鹤丸殿！！听得见吗！”
鹤丸睁开眼睛。天空已经暗了，可他还是觉得很耀眼。平野和鬼丸正在搬起一块石头，紧接着，鹤丸的胳膊突然恢复了知觉。他咳了一口。
“听得见……唔！？”
被猝然抱了个满怀，鹤丸大吃一惊。待察觉怀里的人是一期一振，他更是发怔。从未见过这样的一期，连同鹤丸在内，大家都为一期的举动诧异不已。
“一期，先别急着亲热，我们还没清理完呢。”终于，一旁的莺丸打趣地开口。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，因为一期仍然搂着鹤丸的脖子，紧紧地抱住鹤丸不放。四周传来刀剑们善意的轻笑声，鹤丸朝他们翻了翻眼睑，用破破烂烂的袖子拢住了一期的头顶。
“好了好了……没事啦，乖……”
“……”
一期不肯抬头，或许也是意识到自己大庭广众下一时过于激动失态，因而害羞起来，又不知该如何收场。胸口踏实的重量让鹤丸的梦境彻底消失殆尽。
他们还在这里。还有机会。
“你看，一期。我把它找回来咯。”
鹤丸伸开手掌，一期终于稍稍抬起脸来，只见鹤丸手中是皱成一团的手绢。一期忍不住带着鼻音笑出声来。
“我会送您更好的东西的。”
“喔，那我可要期待一下喽？”
不是已经得到了吗，现在正为您跳动的这颗心——这种话，果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说不出来啊。
（15）
那晚上，当他们坐在室外一边提防着地震的余波一边互相疗伤的时候，一期告诉了鹤丸关于皇宫结界的事。
“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！”鹤丸震惊道。
“我、我一心只想着先把鹤丸殿救出来……”
一期因药水的刺痛缩起肩膀。由于徒手挖掘废墟，他平日一尘不染的手套都磨破了，手掌也满是划痕。鹤丸拉住他的手臂。
“你应该趁那时出去看看的。就算是替我出去看看也好啊。”
一期一振平淡地摇摇头。
“不和您一起的话，就没意义了。”
他们彼此凝视着，然后，一期看到鹤丸晶亮的双眼越靠越近，直到近到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。
长长的吻结束后，鹤丸说：“那么现在我们一起去吧。”
1923年9月1日的深夜，皇居的前广场上挤满了从家中逃难而来的东京市民。他们或者搭着简易的棚子，或者露天而宿，因为白天的惊慌和疲劳，大部分人都昏昏欲睡。远处，震后的东京仍在大火中燃烧，夜空因而变成熔铁般的黑红色。
在这劫后余生的夜晚，没有人看到，两位同样风尘仆仆的付丧神站在平川门外，出神似的眺望着这一切。白色的那个向青色的那个说了句什么，然后他们便互相扶持着转过身，慢慢走回了宫墙之内。
TBC
*皇居在关东大地震中受到损坏，据记载有包括伏见橹、二重桥等在内的多个建筑毁坏，宫门倒塌，皇居内部墙壁脱落等等。由于东京市内火灾蔓延长达三天三夜，并引发火药库和油库等爆炸，当时大量平民涌向皇居前的宽阔地避难。据说皇室为收容灾民而开放了皇居的内苑。这个情节被日剧《天皇的料理番》改编进去了，有兴趣的亲可以看一看XD
皇居内确实有自己的田地和温室，这个剧里也有提到，上一张小黄瓜的截图（。
被震裂的宫门。
皇居前广场的照片
本回就是这样了，那么有机会的话再继续脑洞_(:3J∠)_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