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 松风如在弦(*゚∀゚*) —

【鹤一期】倾巢之下

历史原作相关设定/ 全文一万八,是去年参加合志《片糸の縒》小说本《四时草》夏之篇。好久没写刀剑文,甚是想念……

欢迎留下感想~




《倾巢之下》



 

 

那个人今天也会出现吧。一期一振想。

过了子时,大坂城中万籁俱寂,连同远处的群山都仿佛陷入酣眠。但倘若站在天守阁向下看,却能够望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燃烧,那便是城内外驻扎的兵马存在的证明。

庆长二十年,在这片平原上,即将发生一场震动朝野的合战。

一期一振吉光是丰臣家的宝刀,眼下侍奉着右大臣丰臣秀赖。这座城池的主人正在招兵买马,准备与大举来袭的德川联军一决胜负。然而与一统天下的秀吉相比,秀赖母子业已失去天时,往日的荣光不再了。

几个月前的冬之阵结束后,双方议和,德川军将城南的围墙尽数拆毁,护城河也遭填平。尽管如此,大坂城的雕梁画栋仍顽强伫立在夜空中。从这里能够将整个原野的风景一收眼底。一期一振近来时常觉得,自己仿佛待在巨树顶端的一座鸟巢中。此刻的安静正是狂风吹来之前的静谧。

这时,从他身后传来一声短促的叫唤:

“哇!”

声音打破了深夜的静寂。一期一振浑身一绷,旋即又松弛下来。“鹤丸殿!”

他抚着胸口望向声音的来源。一个通身银白的奇妙青年正笑嘻嘻地趴在窗外瞅着他。这便是一期一振在等待着的人了。

“吓着了吗?”鹤丸国永说。

“您在明知故问。”一期看着鹤丸轻巧地用手一撑,从小窗进入屋内,在席子上打了个滚,不倒翁似的摇摇摆摆坐起来。“到底您是怎么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的……”

“我是鹤嘛,当然是飞上来的咯。”

鹤丸转了转金色的眼珠。知道他又在胡说八道,一期无奈地微笑了,脑中却忽而浮现出一幅逼真的画面:孤零零的大树耸立在天地之间,一只白鹤振翅飞过河原,翩然降落到树梢的鸟巢中。那情景充满萧索之美。

将睡榻挪开些,一期一振调整了一下坐姿。

 “听说家康公已经从骏府启程了,东军不久之后就会聚集到这附近了吧。”他把双手放到腿上,“鹤丸殿,您届时也会随军出城迎击吗?”

“这个嘛,要看上面的意思。”鹤丸似乎对战事的话题不大感兴趣。“我可没什么建功扬名的愿望。难不成一期想到战场上去?”

一期自嘲地摇摇头。“秀赖大人从未使用过我。”

鹤丸盘起双腿,一边胳膊肘支在膝头,若有所思地托腮看他。“倘若到了一军统帅也要挥刀出阵之时,那必然是情势万分危急了吧。你不用出战或许反而是吉兆。”

“也是。”

“不说那些了,我带来了很美味的酒哟。既然睡不着的话就陪我喝几杯吧?”

“您不管何时都很有兴致啊。”

“一期,我们刀的付丧神虽说是器物所化,却拥有了像人类一样的心智,没法像其他蠢物一样无知无觉地等待终结。与其整日忧心忡忡,倒不如用这副身体去记住这世上有趣的一面……”

鹤丸深吸一口气。一期以为他要说些严肃的话,却不料鹤丸突然伸长脖子,“噗”地把火烛吹熄了。四周顿时陷入黑暗。一期还未回过神,身旁一阵窸窣逼近,然后他便感到手被握住了。

不知对方又要搞什么恶作剧,一期的心脏怦怦跳了起来:“鹤丸殿,您这是干什么——”

“今晚是月盈之夜呐。”

被他这么一说,一期不禁向窗外望去,这才注意到一轮圆月高悬在那里。眼睛渐渐适应之后,借着洒进屋来的皎洁银光,一期看到鹤丸露齿而笑,像个展示自己珍宝的孩子。

“光想着天下大势的话,就要错过这月色啦。”

“哈哈,和外表不同,鹤丸殿其实是个懂得风雅之道的人啊。”

“‘和外表不同’是什么意思?!”

月光无声地照拂在飞甍之上。这便是这座大坂城所见到的最后一个满月了。

 

+++

一期一振初次见到鹤丸,还是在大坂冬之阵刚刚结束的时候。

那天傍晚,准备提早歇息的一期回到房间,刚合上拉门便察觉了一丝异样气息。有谁藏在屏风后面,似乎正伺机而动。值此非常时期,城内混入东军的奸细也不无可能,一期立刻提起了警惕。

“什么人!”

他将手按住刀柄,屏风后面却说话了。是个陌生的清朗嗓音。

“这可真是吓到我了,还以为已经藏得够好了呢。”

“刺客吗,”一期冷声喝问,“谁派你来的?”

“哪有人会派付丧神来行刺啊?”那身影从屏风一侧闪出来,走到灯下。“我是五条国永所锻的太刀,名叫鹤丸。”

一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。自称鹤丸的青年浑身雪白,眼睛却是亮晶晶的金色,站在这华美的房屋中毫不逊色。不,倒不如说与那一袭令人印象深刻的白相比,四周的豪奢装潢反显得造作了。

虽意识到这位同类身价不凡,一期仍心存戒备。“有何证明?”

被他一再质疑,对方的表情一瞬有些复杂。

“是真的哦,喏。”

不速之客将自己的刀解下来,递到了一期面前。这等同于缴械的干脆举动多少打消了一期的顾虑。他上前两步将刀接过,而对方的眼睛一刻也未离开他,笔直的含着热度的目光让一期有些不适应,便低头去看手中。

银色刀拵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,如同被太阳照射的粼粼海面。上面镌着鹤之纹样,与刀锷一同都是精工细作,线条流畅华美。单是握着这把刀,一期一振便能够感觉到它是一柄绝对不输于自己的杰作。

“您真的是鹤丸国永殿下吗?”他将信将疑地问。

“怎么,你知道我?”

“从前听三日月宗近大人提起过,他有一位旧识唤作鹤丸。”

“啊,这倒是有可能。”鹤丸笑起来的样子很自在。“我在天皇宫中见过三日月,不过那都是好几百年之前的事了。”

“像您这样高贵的刀,为什么……”

“十几年前关原之战的时候,我的旧主人也在西军中。战败之后我在各家之间颠沛流离,好一通折腾呢。直到最近丰臣家招募浪人,我就被主人带到大坂城来了。”

然而鹤丸并没有报上自己的主人姓甚名谁。一期心想他或许有难言之隐,便不再追问。“那么鹤丸殿到我这里来有何贵干呢?”

“这个嘛,”鹤丸似乎踌躇了一下。“听说太阁当年的爱刀住在这,被誉为天下一振,我心里好奇,想亲眼看看。”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一期。“果然名不虚传啊。”

“您过奖了。”一期突然意识到两人已面对面站着交谈了半天,连忙后退一步行礼。鹤丸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,这让他多少觉得这家伙有些轻浮。

不过,这个第一印象很快就改变了。

大坂城正在经历两次战争之间的短暂过渡时期。战备状态之下,除了使者和家臣们隔三差五出入本丸之外,来得最勤的大概就是五条家的这位付丧神了。一期多数时间都待在天守阁里,虽没到足不出户的地步,但作为主君的刀总归不能四处乱逛,他便恪守身份,安分待命。这倒是给鹤丸找他提供了方便。

和一期完全不同,鹤丸身上散发着无拘无束的气息,仿佛真是只来去自如的鸟儿,出没不留痕迹。他每每在夜深人静时毫无预兆地在一期面前现身,有时甚至突然从屋檐上跳下来,让一期措手不及。

看到一期极力忍住不惊叫出声的模样,鹤丸满足地笑了,然后又忙不迭地道歉。

“这是在模仿伊贺忍者。”

“鹤丸殿,您这么乱来迟早会让人给逮着的。”

真是位难以捉摸的大人。一期无奈地想,与其说是付丧神,简直更像走街串巷的江湖艺人嘛……

几个月眨眼便过去了,城内外的形势随着季节发生了微妙的变化,一期与鹤丸的密会却如同在石缝中生长的苔花一般始终没有夭折。鹤丸见面时总能抖搂出许多奇闻异事讲给一期听,不时给一期带些市集上弄来的小玩意,还曾拉着他偷偷跑去城内的山里之丸欣赏夜樱。渐渐地,一期习惯了这位“惊吓殿”,偶尔鹤丸不来,他反倒会觉得若有所失。

一天夜里,鹤丸钻进一期的房间就噗咚一声躺倒在榻榻米上,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,把一期吓了一跳。他举起烛台上前去,发现鹤丸浑身伤痕累累。

“您没事吧?!”

“来得时候遇上一伙山贼,不过被我打跑啦。嘿嘿。”鹤丸疼得直抽气,还冲他笑。

“就算您这么说……”一期第一次看到鹤丸纯白的衣裳被血染红,不禁触目惊心。他将鹤丸扶起来,让对方脱下上衣,自己取来绷带小心翼翼帮他包扎。过程中鹤丸一反常态,显得有些寡言少语。

“累的话就请在这里小睡片刻吧。”疗伤完毕,一期将布团铺开,注意到鹤丸的视线并未像往常那样追随自己的一举一动。“鹤丸殿?”

“抱歉。”

一期以为他是指麻烦自己帮忙治疗的事,刚想回答,鹤丸又低着头说:“我不是想让你露出担心的表情才来这里的。”

这句话与其是对一期,更像是对鹤丸自己说的。但或许是太过疲倦,鹤丸终于还是很快睡着了。一期坐在边上,缄默地注视着他的睡颜。

您住在城外很远的地方吗?到底是怎么受伤的?不辞劳苦屡次到这里,难道只是为了让我开心?想问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涌上来,但一期只是坐在那。昏黄的烛火中鹤丸阖着眼侧躺,肩膀微微起伏,那样子意外地显得无依无靠。

倘若打破砂锅问到底,也许这个人今后就不会再来了吧。

在日益战云密布的城塞里,能与鹤丸相见这件事几乎是自己每天中最大的慰藉。比起鹤丸不可思议的行踪,更让一期觉得不可思议的,是他发现了自己不知何时萌生的这份私心。

 

+++

四月逐渐滑向末尾的时候,下了一场大雨,雨水令护城河的水位大涨。

“一期哥最近看起来心不在焉的。”鲶尾藤四郎抱怨道。

德川的部队已开始向大坂逼近,淀川远方沿岸军马嘶鸣,篝火远近相接,气势骇人。这种时候又有谁能平心静气地度日呢?但一期一振心神不宁却还有另外的原因。他撑起笑容应付着弟弟,一面心里惦记着鹤丸国永。

夜幕与雨幕一同降下,雨水打在天守阁的屋瓦上发出成千上万的滴答声,隐约的远雷在天空中滚动。这样的天气,也许鹤丸殿不会来了吧。

“你真的没事吗,兄长?”

一期回过神来。面前并排坐着鲶尾和骨喰,两个弟弟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关切。一期伸手放在他们头顶,将两人轻轻拢到一起。这更像是安慰年幼孩子的举动,尽管鲶尾和骨喰在粟田口一门之中并不算小,但对于长兄习惯性的爱抚还是默默接受了。

“我没事。倒是你们俩,天天待在城里没有憋坏吧?”

“能和一期哥还有骨喰在一起,我就已经很满足啦。”鲶尾露出灿烂的笑容。这个孩子明朗的个性常常能让周围人也受到感染,一期不由得莞尔。必须振作精神啊,他对自己说。

“以后如果有机会,希望能一起出去走走。出了大坂城,经过阿倍野,就能到达海边……”

学着鹤丸的样子,一期用讲故事的口吻给弟弟们讲起自己从前随主人出巡时的趣闻。他并没有鹤丸那样的才能,能把一件小事添油加醋渲染得栩栩如生,但鲶尾和骨喰还是听得很入迷,紫色眸子里抹去了不安,神情渐渐变得十分放松。故事是具有魔力的东西,能够让人暂时忘记现实中的一切烦忧。这难道正是鹤丸擅长讲故事的原因?

差不多快到半夜,一期一振送弟弟们回各自房间去。待转头走回千畳敷的大殿,穿过了静悄悄的长廊,他在拐角处险些跟来人撞了个满怀。

“鹤丸殿!”一期望着头发狼狈贴伏、衣角也滴滴答答淌水的鹤丸,又是惊讶又好笑,心里像一块石头落地。“这么大的雨,我以为——”

鹤丸用一个喷嚏回答了他。

“虽说已经入夏了,被雨水浇透了还是觉得身子发冷啊。”青年瑟缩着肩膀跟在一期后面,“怎么,你不想我来?”

“我只是不想鹤丸殿一脚滑进本丸护城河里去。”一期打趣道。倘若真说自己每天都期盼着对方出现,岂不和恋爱怀春的少女一个样了。

等等、恋……?

他突然一阵心慌意乱。

回到房间,一期找出干爽衣物来让鹤丸替换,自己跑去沏了些热茶。两人对坐着喝茶的时候,一期显得比平常更加安静。与其说安静,不如说过于拘束了,最后连鹤丸也不得不察觉到了他的异状。

“放心吧,我不会掉到护城河里去的。”

听鹤丸一本正经地做出保证,一期忍不住噗嗤笑了。“早就没在为这个担心了。倒是您,最近差不多天天晚上都往在下这跑,不辛苦吗?”

“只要见到一期,什么辛苦都值得啦。”

“为什么是我?”一期脱口而出,“像我这样的刀,对您来说其实并不算稀罕吧?而且您总是夜里来,这样陪我待着难道不觉得腻烦……”

“一期。”

仿佛早知道他会这样说,鹤丸几乎不假思索便打断了他。

“我问你,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?”

一期纳闷地望着他。

“我的名字是父亲吉光大人所取,意为一生得此一把刀足矣。”

“没错。你是独一无二、天下无双的一期一振哦。这还不够稀罕吗?”

一股暖意涌入一期胸腔。他听过的夸赞并不算少,但从鹤丸嘴里说出来似乎有些不一样。

“至于为什么总在夜里来嘛……”鹤丸顿了顿,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他脸颊。“趁夜潜入房中相会,可是绝对不会无聊的哦。你跟在那个惯尝风月的太阁身边那么久,总不会一点不知道吧?”

这本是拿玩笑话来搪塞疑问,一期却像被烫到似的向后一缩。

“请您不要戏弄在下!”

外面的雨声清晰起来。鹤丸不笑了。气氛开始变得尴尬。一期握住自己的衣褶,觉得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。他扭开头。

“……倘若是戏弄的话,已经足够了。”

鹤丸讶然。一期的睫毛微微颤动了片刻终于抬起,他不知道烛光下自己的双眼有多么晶莹,被茶水湿润的嘴唇也显得光泽明艳。他只看到鹤丸窘迫地用手指挠着脸颊。

“这下子,不做点什么都过意不去了啊……”

银发青年喃喃低语着,忽然像是横下一条心,伸出手一把将一期一振拉到自己膝盖上。

之后发生的事,一期的记忆中充满混乱。那是他第一次经历情事,陌生的悸动让他手足无措,这份无措反过来又愈发令人害羞。但鹤丸好像很熟悉这件事。鹤丸温柔地拥抱着他,在他耳畔说着安抚的细语,伸进他衣裳里的手却毫不含糊地进攻。一期被弄得顾此失彼,只剩最后的一点自持还未溃败。

被按倒在席子上时,榻榻米的味道、连同鹤丸潮湿未干的发梢上的雨水味道一同扑进鼻腔。自己一定永远、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味道吧,一期一振想,就在这时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,鹤丸长驱直入准确地找到了他的弱点,一期顿时连脚趾尖都绷紧了。

“鹤丸殿、鹤丸殿……”

他低泣着搂住鹤丸的脖颈。如同刀身找到了正确的刀鞘,鹤丸国永甚至不需要摸索就能轻易找到与他嵌合的最佳方式。这让一期产生了一丝在意,然而大脑很快就发烧得无法再去思考了。昏昏沉沉中他似乎听到鹤丸轻声说:

“我会保护你的。”

绝对不会让你——

 

+++

“喂,一期!”

鹤丸又一次让一期一振吃惊了。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到来,而且就光明正大站在天守阁之下的庭院中,似乎已经不担心被居住在这里的其他刀剑们瞧见了。一期从楼上看去,鹤丸正朝他挥着手。

“那是谁呀?”鲶尾和骨喰万分诧异。一期只得含糊地说“是我的一位友人”,便匆匆顺着楼梯下到底层去了。鹤丸笑嘻嘻地等着他。

“一起去街上逛逛如何?”

“现在吗?”

“嗯,就现在。”

他对于鹤丸唐突的邀请一头雾水,还是跟着鹤丸离开了居所。明明自己性格并不莽撞,竟会听任内心的冲动驱使,随随便便就离开天守阁,一期心里也暗暗意外。这到底是因为即将爆发的战争,还是因为受到鹤丸的熏染,他不明白。

大坂的城下町热闹非凡。尽管因为到处是浪人和被雇佣征集的农兵而弥漫着备战气氛,此刻的街道仍一派繁华,贩夫走卒就像被洒在地上的蜜糖吸引来的蚂蚁,汇聚到这里。很快蜜糖就会化作沸腾的焦油,但大家都不肯放过这一刻回光返照所带来的商机。鹤丸与一期混在喧嚣的人流中,像是怕与一期走散,鹤丸时不时将他拉到自己身旁。

天气炎热并没影响他们高涨的情绪,两人一路兜兜转转,看着士兵们搬运成堆的木盾牌和粮草,嗅着路旁町人家里飘出的做饼的香气。鹤丸不时被小贩们的叫卖声吸引,跑去地摊前观察各种手工制品和舶来货。那显眼的白色身影混在犹如人物屏风画一般的现世街景当中,在一期看来别有一番风味。

“我戴这个怎么样?”

鹤丸不知从哪弄来一顶锃亮的西班牙头盔,扣在自己脑袋上,就像顶着果壳的花栗鼠。一期被他逗得忍俊不禁。

“南蛮(*当时日本对西洋人的称呼)的刀剑不知道有没有像我们一样的付丧神呢?”

“比起那个,鹤丸殿,快把人家的东西放回去。”

一期一振对大坂城并不陌生。从太阁秀吉传到其子秀赖手中,他在丰臣家已逾二十年,期间除了秀赖上洛以及罕有的出巡时将他作为威仪之具携带以外,一期一振很多时间都在这座大坂城里度过。这里既是他与弟弟们的家,也是将他束缚之地,因此他对大坂混杂着亲切与压抑的双重感受。

“真是奇妙啊。”他忽然感慨道。

“你指什么?”

“朝代虽然会变迁,可人们每天仍然生火做饭、取水洗衣,只有这些小事会一如既往地持续下去。”一期环顾着熙攘的街道。“刀剑并不是人类生存的必需品,也许有朝一日我们会变得毫无用处了吧。”

“对人类来说或许确实是那样。但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”

“到那时,我们会去哪里呢……”

“那种事情不到临头是无法知道的啊。”

鹤丸朝一期转过身来,阳光下轮廓几乎变得透明起来。一期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光线下端详鹤丸,发现鹤丸似乎有什么地方和之前不同了。但究竟是哪里,一期又说不出来。这时他突兀地听见鹤丸说:

“药研藤四郎——是你的弟弟没错吧?”

一期心里一沉。“是的,不过那孩子在天正十年因为信长公的变故,在本能寺烧失了。”

“倘若能够避免那场谋反,他就不会死去。”

“但是作为刀剑只能跟随主人……这是无法自主决定的。”

“的确,我们若不假人之手就无法改变现世进程,可是如果有机会选择的话,你肯定希望自己和弟弟们不被灾祸波及吧?”

鹤丸的瞳孔里闪过一道异样的红光。一期不禁一愣。“也许是吧。”他轻声道。

“咱们再往远处走走如何。”

不知不觉间,两人已偏离了街衢大道,爬上城南的小丘。从这里看去,天守阁愈发像一座摇摇欲坠的鸟巢。在已经消失的原先的壕沟和城墙所在之处,留下了像皮肤愈合后的伤疤一样的痕迹,上面竖立着丰臣军重新建起的栅栏,显得十分单薄。鹤丸手搭凉棚眺望着。

“呐一期,你觉得该怎样才能结束战事?”

一期猜不透鹤丸的意思。他认真地考虑了一阵。

“眼下的大坂城已经失去了屏障、难以坚守。但倘若左卫门佐大人(*真田幸村,丰臣家麾下的名将)他们能够设法奇袭,讨取家康公的首级,东军必定会陷入混乱吧。那时形势便有逆转的可能。”一期摇摇头。“我只是一把刀而已,从我口中说出这些话未免太荒唐了。”

“刺杀家康公确实是一计。”鹤丸像没有听见似的继续道,“反过来,假如逼迫右大臣家从大坂城搬出去、移居大和,或许也能弭战于未然,城里甚至一草一木都不会遭殃吧。”

一期看见鹤丸迎风仰起脸。又是那种异样的红光——鹤丸的瞳孔像被落日点燃了一样,变幻了颜色。他打了个寒噤。“鹤丸殿,你……”

“唔?”鹤丸探询地转过身,一瞬间,一期觉得鹤丸的眼神异常冷冽,但定睛看去,仍是平日那双活泼的金色眸子。“怎么了?”

“不,没什么。”

不好的预感笼罩了一期一振。最初的怀疑又回到他脑海中:该不会,这个人是从东军来的吧?

他一直没有问过鹤丸,您究竟侍奉哪位主人?或许他一直在回避答案,一直放任自己维持那个透明的气泡不会破裂。但此刻,身为丰臣家宝的责任感像一支利箭刺破了那个气泡。从一开始到现在,自己都未曾猜透鹤丸国永……

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意了?

因为一时软弱不安就将全身心交付出去,这还是我吗?

余晖渐渐变淡,草丛中飞出了萤火虫,细小的黄绿色亮点在他们四周浮动着,让一期一振深深意识到夏天是如此美丽。一只萤火虫悄然停在鹤丸肩上。一期望着这一幕,想把这一幕牢牢记在脑中。

“鹤丸殿,请您不要再来了。”

鹤丸大吃一惊。“为什么?!”

“真正的大战就要开始了。在下不知道您身处哪路部队中,但相信您也有身为刀剑不得不完成的大义和使命,而那绝不是每天来与在下私会。”一期咬咬牙,“而且,作为丰臣家主君的刀,在下必定会成为敌人战利品的目标,留在这里只会给您带来危险。”

“一期!那些事情我根本就……”

鹤丸急迫的声音让一期抱定的决心被苦涩的洪水淹没。为了不让自己动摇,他转开了身子。鹤丸以为他要走,一下子攥住了他的手腕,力气大得一期一振感到疼痛。

“你也曾经在不同的家族待过,应当明白刀剑易主是常事,并不需要从一而终!”

“在下想要遵守的并不是人世的忠义,只是作为刀的本分。迄今为止在下对您太过依赖了,在下也不知不觉习惯了这样的日子,可这是不行的。”

“别逞强!一期,我知道你比谁都更希望能保护吉光的家人和荣誉,但留在这里只会让你后悔的!你不该回到那座城里,相信我——”

“可我不能相信您!!”

鹤丸松手了。

两人相对而立。一期等待着鹤丸发作。但出乎意料,鹤丸没有说什么来反驳他的意见,只是失神地呆站了片刻,然后低声道: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
重新到达街上时天已彻底黑了。一队武士正沿着大道行进,身着厚重的筒状铠甲,有骑马的也有步行的,一个个脸色疲惫不堪。大坂方与纪州浅野家的先头作战失利了,败兵正在撤回城内。街道的氛围为之一变。

回天守阁的路上,两人一路无话。待一期走到大殿前,转过身想要和鹤丸告别,却发现鹤丸已消失了踪影。

一期愣愣地站在原地。身后的长廊下,侍从们正在沉默地点灯。他只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,此刻才突然醒来。

 

+++

夜晚已不再平静。将领们在本丸内秉烛夜谈,军议一直进行到很晚。经过一扇扇隔间门外,隐约能听到侍女们不安地窃窃私语。

城中的空气像一锅温水,正在慢慢逼近沸点。

一期一振开始旁听武将们的会谈,以便知晓城外的作战方针。丰臣家的决策全被淀夫人(*秀赖之母)及其心腹所把持,一期知道自己的主人不过是个华丽的傀儡而已。但至少他希望一旦主公作出什么决定,自己不至于仓皇失措。除此之外,他花更多的时间和弟弟们待在一起。

五月到来的第一天,右大臣再次出城巡视,一期跟随在队伍之中。他望着拜伏在道旁的町人和农民,眼睛却在下意识地寻找。

没有那个白色的身影。

果然那位大人并不是我方阵营中的同伴吗……

心口止不住一阵阵抽痛,一期尽量压制住私人情绪,完成着自己的任务。在这样为鼓舞士气而出巡的场合,必须保持不负吉光之名的姿态示人才行。倘若作为刀剑的光彩能多少为主家增添威势就好了。

也许是路途中一直神经紧绷的关系,回到城中之后,一期觉得格外疲倦。和鲶尾他们打过招呼之后,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回内殿。当屏风后面闪出熟悉的身影时,一期几乎晃神了,以为自己错觉又回到几个月前的那个夜晚。

“鹤——”

还未及叫出声,他已被紧紧抱在了怀里。半晌一期才回过神来,连忙挣扎着想把对方推开,谁知鹤丸越发紧地搂住他。

“请、请放开我!鹤丸殿……不可以……”

在一期的奋力抵抗中,两人不慎撞到了屏风,屏风发出“咚”地一声,危险地摇晃起来。害怕引来外面的注意,一期一振不得不收敛了动作。等到屏风恢复安稳,他们已倒在榻榻米上,一期被鹤丸死死钳制在臂弯中,平日总是笔直挺拔的脊背疼痛似的蜷缩着。

“我不是……不是告诉您不要再来了吗!”

声音无法抑制带出了颤动,半是因为气喘半是因为汹涌而来的情绪——埋怨、不甘,但还有别的什么。正是那别的什么情绪让一期原本推拒的双手环住了鹤丸,握紧他那白色大氅的后襟。

五条太刀,鹤丸国永。来历不明行踪不定,如同一只飞鸟从天而降,唐突闯进了他居住的孤巢。待到觉察,这眷恋已如藤蔓扩散得不可收拾。待在鹤丸的双臂之间,仿佛一切都是安全的,仿佛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都会不见——不应轻信,不应贪恋,明知道这是自欺欺人!

“到底为什么……”

“因为你还在这里啊。”

鹤丸低头去吻一期,这次一期没有躲开。

夜色渐深,两人互相依靠着坐在墙边,许久一期稍稍动了动身体。

“鹤丸殿,”他把头枕在鹤丸肩上。“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了,这一仗,丰臣家怕是要亡了。可在弟弟们面前是不能说出这种话的,身为秀赖大人的宝刀是不应该说出这种话的……刀的使命不外乎守护主人,斩杀敌人。但是眼下究竟自己的使命是什么,难道就是这样一天天地困在城中坐以待毙吗?”

他感到眼睑里一阵阵发烫,于是闭上眼。

“倘若丰臣家灭亡了,我……我到底该……”

仿佛经历了漫长的旅途到达终点。他们一直身在一艘快要沉没的船,努力演出着日常的一切,装作不知道将至的命运。现在那假装已毫无意义。他们都累了。

鹤丸的手掌在一期的水色头发之间摩挲着。鹤丸国永开口了,却并不是安慰:

“那还是在大约三百年前吧。我在安达家待了许多年,直到发生那场政变。”

一期静静地听着。

“安达一门被北条氏追杀,几百口人,有的自戗,有的被活活砍死……我眼睁睁看着家中的男女老少一个个倒下去,尸体倒在门口、庭院、走廊……血从木地板的缝隙流淌到地下。那是霜月里,经过一夜之后,清晨的霜都泛着腥红,我就站在那,看着太阳一点点把霜融化……”

“然后我被埋进了安达家的坟墓里。”

一期扭过头,近距离地注视着鹤丸。他一直只觉得这个人的白,是仙鹤的白,这时才意识到那白色同时也是死灵的白,是霜一般冰冷的白。

“……是什么样的感觉?”

这问题倘若放在平时,一期一定不会问,但眼下他在温暖的倦意中不再顾虑那么多。鹤丸也没有因此不快。

“就好像天空突然塌下来,碰地一声,盖子盖上了。”

鹤丸呼了口气。

“然而一切并没有完,黑暗中传来晃动,晃动停止了,接着是捶打,再接着是土屑一抔一抔落在棺盖上的声音,最后那些声音都越来越小,越来越远……什么都听不到了……”

“那便是死去的感觉吧。”

光是听鹤丸的讲述,一期便觉得胸口闷重,但这些话、这些残酷而遥远的故事,却神奇地让他感到平静,正如鹤丸抚摸他头发的那只手一样,轻柔地、辛酸地拂在他的心口。

毁灭本身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等待毁灭的过程,更可怕的是一直被困在等待毁灭的过程中却看不到尽头。但倘若这过程有人陪伴,也就没那么难熬了吧。

渐渐地,一期的意识模糊起来。

鹤丸等他的呼吸变得均匀,又待了一阵,起身吹熄了蜡烛。

 

+++

一期一振不知自己是被什么吵醒的。当他爬起来时发现鹤丸不在了,自己身上盖着鹤丸的外套。外面似乎能听见一些声音,武将们的队伍正在趁夜行军。

决战的阵仗就要拉开了。

他蹑手蹑脚走下了千畳敷,心里有些疑惑。鹤丸的气息似乎并没有远去,不如说,一向来去如风的鹤丸竟然会在一路上留下气息,这让一期感到诧异。

鹤丸殿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吗?

他循着那气息离开天守阁,一直出了本丸,沿着濠沟向前。随后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。

“果然发现了吗。”

一期一振连忙闪到城墙的阴影里,做好拔刀的准备。但鹤丸并不是在对他说话。在鹤丸对面有三个人影,与他保持几米的距离,手都攥在刀柄上。其中一人讲话了:

“鹤哟,为何要做这种蠢事?”

一期一振大吃一惊。这个声音他也不陌生!

昔日同为丰臣家宝刀的另一位——三日月宗近。

但是,这不可能呀?眼下三日月大人应该身在京都高台寺……一期从隐蔽处偷偷望去。三日月站在夜色中,眼中晃动着冷光,与一期所熟知的笑眯眯模样大不相同。他旁边另外两个男子也是刀剑付丧神,看向鹤丸的神色十分复杂。

“蠢事……吗。”

鹤丸笑了,笑声锐利刺耳。“所以?主上派你来处决我?”

“审神者暂时还不知道,但倘若放任你下去,也是早晚的事情。”

“鹤丸,我和俱利早就发现你近来常常趁夜私自外出,你的样子越来越奇怪,我们都很担心,所以才决定跟来看看!快收手吧,难道你打算改变历史吗?!”

蒙着眼罩的男人显得十分焦急。一期将脊背贴在粗糙的石墙上,大脑骤然变得一片混乱。审神者?改变历史?他们在说什么??

鹤丸不为所动。

“我不会回去的。一期还在这里。”

“果然是因为吉光么……”三日月叹息。“不要被一时的冲动蒙住眼睛,鹤,在这里出手救他只会让你落入万劫不复!”

“我没法放着他不管。”

“但那是不能改变的!鹤丸,看看你自己的模样吧,你就快要堕转了!现在回头还来得及!!”

“光忠,你为什么不明白呢。”

鹤丸的嗓音惊人地嘶哑。他周身开始蒸腾起浑浊的雾气,握着刀鞘的手臂越来越剧烈地颤抖。

“你也是经历过火的啊,难道你不明白那种痛苦?就在你眼前有着将要被火吞没的人,你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到那火里去!!更何况他是——他是我的——”

长久的沉默。一期一振静静地站在墙边,仰起脸望着天空中的繁星,它们是那样柔和地闪烁着。

“鹤。我们作为刀剑,任谁都会有一两段想要改变的过去。但正是那些过去才构成了如今的我们。想要从这里救出吉光,只是你一厢情愿而已。”

“你是说让我把他丢在这,让他跟这个华而不实的玩具箱子一起烧成灰?”

“没错!”三日月的声音充满魄力。“尽管很残酷,但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!你是无法救他的——就算逃过了这场火,未来还会有明历之火、关东大震,数百年间,劫难不一而足,细微的改变所导致的结果会通向哪里,我们根本无法预料!而你的堕转只会越来越严重,最后像历史修正主义者一样失去心智,你以为一期一振想要看到这样的结局吗?”

鹤丸长长叹息了一声。

“这就是你的生存方式。三日月。你只做正确的事……所以才能对任何事都一笑了之。”他的瞳孔已化成幽幽的血红,神色却平静到凄楚。“我知道这是一场赌博,凭我的力量也只能给一期换来一个不确定的明天。但只要让他远离这场火就足够了,至于我,我的觉悟早就做好了。不要再阻拦我,否则——”

交谈到此为止。双方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。

“没办法。”

三日月轻声道。

紧接着,毫无征兆地,一道银光骤然向鹤丸头顶袭来。谁都没看清的刹那间,三条太刀的利刃已经出鞘了。然而鹤丸也不慢。“当”地一声,刀身相碰迸出了火花。

这是真正的对决——从表情便可知道,彼此都已打定主意,不分出胜负绝不后退。

“就算来硬的也得将他带回去!”

剩余两人也抢上前,从不同方向包围了鹤丸。刀在鹤丸手中飞快地旋转。白衣付丧神毫无惧色,不如说,他的身姿竟愈发矫捷,简直像要真正化为飞鸟。白刃相交似乎进一步刺激了鹤丸的异变,越来越浓烈的杀意令人胆寒,仿佛他已彻底忘记眼前的几人都是他的熟识。这样下去,很快就会演化为残酷的血战。

突然,一个身影如闪电般刺入四人的空隙中。搅在一起的乱剑被冷不防向上挑去,分开了。

“请住手!!”

鹤丸被迫后退一步。“一期!?”

一期一振走到鹤丸身边,将刀尖平稳地指向三日月一方。三日月脸上霎时闪过惊讶。

“你都听见了?”

“没错。”一期冷静答道。“三日月大人,虽然我还不太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,但看起来此事因在下而起。诸位将在下排除在外、自行决定如何解决,是否不太妥当呢。”

这下更加麻烦了。对面三人似乎不约而同如此作想。剑拔弩张的态势仍然维持着,片刻,三日月开口了:

“吉光,按理说我们不应将来龙去脉告知你的。但事已至此,你是如何打算的,能让我听听吗?”

一期一振眉目凛然。“倘若三位执意继续攻击鹤丸殿的话,在下将与鹤丸殿并肩而战。”

鹤丸愣怔地望着他。一期却没有看鹤丸,忽又缓和了眉目,扬起一个微笑。

“……所以请给我一点时间好吗,我想同鹤丸殿谈谈。”

他的声音十分真挚,对面一时无言。然后,从刚才起一直没说过话的黝黑青年突然出声:

“光忠,别管那个笨蛋了。他要死在哪里是由他自己决定的事。”

大俱利伽罗低声道,同时将自己的刀干脆利索收回鞘中。随即三日月也作出同样的举动。天下五剑眼中光芒闪动。

“我既不想手刃昔日的友人,也不希望眼见昔日的友人遭遇不幸,此亦世间常情。”他看了看鹤丸,又看了看一期,表情近于哀伤。

“但倘若再次兵戎相见,就无可奈何了。时间已不多,你们好自为之吧。”

付丧神们转身离去,不久消失在黑暗中,留鹤丸与一期站在高耸的石墙下。一切消停下来,一期一振垂下刀尖。他什么也没有问,只是等待着。

终于,鹤丸吐出一口气——

“一直瞒着你,抱歉。”

这一刻终于来了,一期想。萦绕在这个人身上最后的一丝伪装也将剥去,然后,他们将会站在通往终点的岔路口上。

 

+++

“停止锻刀?”

从主公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,我吃了一惊。

主公被世间称为审神者,奉国家之命成为我们的统帅。任务是与时间溯行军作战,阻止他们修改历史。为此,审神者以灵力熔铸的方式进行锻刀,召出刀剑的付丧神。

召唤是按照刀剑所属流派逐一进行的。眼下本丸已经集齐了三条派、来派、长船等等,我作为五条国永的太刀,来这里也有一段日子了。但是主上突然做出了停止锻刀的决定,具体原因不明。

这可伤脑筋了啊,我心想。这下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一期了。

粟田口一派人数十分众多,或许是因此,主上此前一直没有着手召唤粟田口刀剑。当然,主公并不知道我和一期的关系。我与一期一振吉光同是御物,在皇居中共同生活了上百年,彼此倾心已久。为了等待他的到来,我早就想好了吓他一跳的各种方案,这下全都无法派上用场了。

主人暂时回到现世去了,留在本丸的刀剑们被安排继续日常的工作。还没顾得上失落,我就被派遣出阵,目标时空是冬之阵前后的大坂城。出阵之际我突然想到,这个时代的一期应当就住在大坂城中。

干脆偷偷去看他一眼吧!

潜入天守阁对我来说轻而易举。我一遍遍告诫自己,只是悄悄从暗处窥视一下就好,马上就回来。然而一期却马上发现了。

“什么人?”

我只好从屏风后面现身。

朝思暮想的恋人就站在面前,他却不认识我,秀气的眉毛紧紧蹙着,满含戒备盯着我的样子十分可爱。和御物时代不同,这时的一期一振身披绣着太阁桐花叶的披风,迈步时袴的下摆沙沙晃动。我本以为这个时代的他生活在喜好排场的丰臣家,又住在这座脂粉气浓重的大坂城里,也许会如“金屋藏娇”一样缺乏锐气,但他的模样仍与我印象中一样干净整肃,反应迅敏,一丝不苟的表情也分毫没变。

想到之后就没机会看到这样的一期了,我几乎要努力克制着才没伸手去触摸他的脸。

那天回到本丸,我躺在席子上,很久都无法入眠。一期礼数周全地招待了我这个突如其来的可疑家伙,可是他的眼睛里总有挥之不去的阴影。大概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吧。那副隐忍着忧虑和无助的表情让我无法忘怀。

御物百年,只有身为恋人的我才知道,大坂之火对他造成了多严重的伤害——即使那么久过去,他仍会做噩梦,内疚着自己的无能为力,被疼痛的幻觉和记忆的残像折磨;何况那把火给他的本体造成巨大影响,使他永远失去了作为战刀的能力。那绝不是通过忘记就能治愈的伤痕。

一想到被我留在大坂城里的一期正在靠近他生命中最大的灾难,我的胸中就像刮起风浪的海面一样翻腾不已。趁着不当番的日子,我忍不住再次去见他了。反正后世他也不会记得这时候的事,我这样做应该不会导致历史的改变吧。

他还是那么谨慎,然而当他被我的出现吓到的一刹那,眼眸中无意识流露出的惊喜,让我的心为之动荡。为了不被本丸里其他刀剑发现,我不得不在天亮之前赶回来。当我准备离开时,一期虽不加挽留,可他的表情清晰显示出他正努力克制着惆怅,仿佛在祈祷时间过得慢一些。

就算帮他打发时间也好啊。我这样说服着自己,开始了一而再再而三的“违禁”。

由于是私自行动,一切都要自己摸索,刚开始我不能完全掌握时空穿越的技巧,有一次还不巧落到了一群时间溯行军附近,好不容易才杀出去。自然,我并没告诉一期这些。

看到他一脸担心地为我疗伤,我还是对自己的冒险行径产生了怀疑。这完全是饮鸩止渴——当发现自己已越来越习惯于往大坂城跑的时候,我感到我就像陷入泥田里难以拔脚的足轻士兵一样愚蠢。大坂的形势日益严峻,我与他之间的联系却越来越紧密,我希望自己能教一期在大坂城的日子不那么难熬,可当最终城池陷落,我却不得不弃他而去,岂不是会让他加倍地痛苦和怨恨吗?

心里的矛盾与日俱增,我在一期一振面前却保持着乐观的样子。

尽管将这种会面定义为“幽会”,但我却没有与他同床共枕过,除了控制自己不能再进一步加深与这个时代一期的关系之外,我也担心作出越轨之举会吓到他。直到有一天,因为被大雨淋个正着,我不得不换上一期为我准备的衣裳。

那大约是一期自己的日常衣服吧,上面散发着柔和的熏香气味。或许是被那香味所蛊惑,我变得有些忘乎所以,结果逗他逗得过火了。

“请您不要戏弄在下!”

糟糕,惹他生气了。我赶紧住了嘴,不知该如何挽回局面。但也许是光线的原因,一期的一举一动愈发光彩照人,每一缕呼吸、手指的每一寸颤动,都更加强烈地触动着我的感官。

“……倘若是戏弄的话,已经足够了。”

看到他红着脸悄悄瞥过来的眼神,我将万般禁忌都忘到了脑后。

这对我来说是久违的欢爱。我熟悉他的身体,熟悉每个能给他愉悦的爱抚方式,但他却总能给我新的发现,那双尚未受过伤害的眼睛让我想起受惊的小鹿。一期全心全意地依赖着我,当我进入时,他像害怕溺水似的用力搂住我的脖颈,带着哭音的喘息实在惹人怜爱。

我吻着他,让他在我怀中昏昏睡去,同时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。

 

+++

怎样才能让一期一振远离那场火呢。

假如就这样抓住一期,把他从大坂城带走、带回审神者的本丸里,又怎样呢?

我正在变得像敌人一样思考。这很危险。

“鹤哟,最近怎么总是没精打采的?”

三日月宗近把一杯茶递给我。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地方,他便自顾自在一旁屋檐下的垫子上坐下来。蓝到极致的天空下远山一片苍翠。

“晚上休息得不好吗?”

“大概是因为天气吧。”我撒着谎伸了个懒腰。“主人不能在这里装上那个东西吗,就是我们在博物馆里见过那个,能吹出冷风来的——”

“空调?”

“对对,就是那个。”

“哈哈哈,你应当庆幸没有被安排炊当番。生着火的厨房里比外面还要闷热哦,光忠他们很辛苦的样子。”

“说到火……”我沉默了一阵。“大坂夏之阵的事,你还记得吗?”

三日月慢悠悠地思索着。

“那年我在京都,侍奉的主人是高台院。”他的神色茫远起来。“大坂城炎上,火光烧红了半边天空,远在京都也能看得见。人们议论纷纷,高台院念佛不止,边抹泪边说,‘丰臣家到底是完了!’那场火烧了一整夜,想必战事十分惨烈吧。”

他喝了口茶。“时运不济,一切都是无可奈何啊。你问这个做什么?”

“只是突然想到罢了。”

三日月盯着我的脸。“鹤,你当真没事吗?”

这个男人的感觉太过敏锐了,也许我引起了他的怀疑。近几天,我自己也隐约感觉到身体有些变化,有时出阵中会被血腥刺激而变得躁动。大概,因为我想要改变历史的念头越来越强,这副身躯已经开始暗堕了吧。

我会怎么样呢,会变成和时间溯行军一样丑陋可怕的东西吗?想到这里,仿佛一块冰掉进了我的胃里。

但我已经决定了,我无法眼睁睁看着那场大火降临到一期身上。

一旦做出觉悟,仿佛肩上的重量减轻,行动亦不再犹豫。我不再顾忌是否在白天现身会更严重地干扰历史,趁着白昼就去见一期。我享受着和他一同出行,近乎兴奋地想象着自己带他逃过火灾、和弟弟们平安团聚的样子。

然而出乎意料,一期却叫我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。

他握着拳站在那,琉璃色头发在风里飘动。看着他坚定的样子,我突然意识到,我忽略了一期的主动性,只是单方面地想要给予他保护,却没想过他是有可能拒绝的。一期一振拥有自己的矜持和强悍。假如他知道我从哪里来,知道我即将做的一切,他一定会更加激烈地阻止我吧。

然而这更巩固了我的想法——无论如何,就算让他怨恨我,我也要继续我的计划。我不会让那把火将他和他珍视的家人夺走,哪怕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!

御物吉光,一期一振。一生得此一把刀足矣。

你大概不知道吧,对我来说,你也是一生中无可替代的“一期一振”啊。

 

+++

看到一期的眼睛时,鹤丸就明白一切都完了。

他们在黑暗中站着,大坂城的阴影笼罩着他们,这座黄金的巢仿佛马上就要倾倒下来。可是阴影遮不住一期一振眼中的光亮,他是那样单薄而且坦然,鹤丸是知道这个表情的,这是明白自己即将赴死之人的表情,这表情意味着终结,意味着再也不可能妥协。

“跟我走吧。”

鹤丸说出这句话,仅仅是出于绝望。他向一期一振伸出手。但一期只是摇了摇头,平静到近乎残忍。

“傻瓜!你难道也想和那些武将们一样,孤注一掷去求死吗?”鹤丸的神情变得狂乱。“你以为这是光荣?不!这场战争只会让你变成一块再也不能用的废铁!还有你弟弟!!”他的声音越来越大,也不顾及是否会刺痛一期,“你不想救他们了吗?想让他们陪着你一起被烧死?你就是这么做哥哥的吗?!”

鹤丸喊了许多话,许多他甚至都没有经过大脑的话,那些话像箭雨一样落在一期身上。然而一期一振自始至终嘴唇紧闭,任由他发泄情绪,却不为所动。终于,鹤丸意识到所有都是徒劳无功。

他垂下头,感觉力气已经用尽。

“求你了,一期,跟我走吧……”

一期仍站在那,他望着鹤丸,如同望着冬日最后一朵雪花。

“不行。”他说。“鹤丸殿,不行。”

鹤丸猛地抬起脸,一瞬间,一期仿佛看到了数百年前站在安达家庭院里那个苍白的付丧神。他以为鹤丸就要冲过来抓住自己,就要把刀拔出来指向自己。但鹤丸却像走投无路的野兽那样发出了吼叫。

“——那就连我一起烧了吧!!!”

鹤丸哭了。一期惊讶地看到大滴大滴的眼泪打湿了那张总是笑嘻嘻的脸庞,鹤丸国永像个不愿承认事实的小孩子一样呜咽着,无助地揪着自己的头发,他的身体仿佛受到重击般垮下去,在尘土中蜷成一团。一期一振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被撕成了碎片,再也无法愈合。

相信着主人并为之而战,想要守住谁,想要为谁派上些用场——我现在所看到的,就是那千百次努力之后的结果吗?

您比我更加古老,比我经历过更多的颠沛流离和事过境迁。倘若连您都无法承受这一切,那么我呢?

“总是这样……不管做什么,最后只有我无法保护的东西在增加……”

不。一期握紧拳头。不应该是这样的。

“总是……一直……”

不可以,不可以被击溃。

从鹤丸殿那里得到过的力量,现在,请让我还给您吧。

“并不是那样。”

一期走近鹤丸,俯身跪下来,将手放上鹤丸因抽噎而颤抖不止的后背。

“听您讲述当初被埋进坟墓的遭遇时,我也曾想,如果我那时在鹤丸殿身旁的话,我一定不愿让您经历那种痛苦。我和您的心情是一样的!但是眼下这场劫数不应该将鹤丸殿卷进来。如果因为我而让您坠入黑暗,我将会永远无法原谅自己!”

鹤丸埋着头,声音由于悲恸而支离破碎。

“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!一期一振!你也觉得我不该出现在这里?!”

“不,”一期忍住喉咙里的酸楚。“您不知道我有多少次害怕,害怕遇见您这件事只是我的幻觉……能在这里遇见鹤丸殿真是太好了。谢谢您陪伴我度过的这段日子,这是我最宝贵的时光,我无法表达自己心里有多少感激!但是请您,请您回去吧,好好地保重,然后在那里等着我吧,即使大火让我忘记一切,在未来的某天我也一定会重新、再一次地……”

他没说完,因为突然间天地颠倒了位置,星空向他们撒下来。鹤丸吻住了他,而一期也以惊人的热情回应着,他躺在厚实的土地上,鹤丸的泪水掉落在他脸颊,仿佛洗去什么一般,渐渐,那双眸子重新恢复了清澈的明黄色。可一期却无法看清了,他从出生至今,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哭声。

这是一场注定会输掉的战争,一场注定会化为泡影的梦。然而此刻,他们真实地拥有彼此,在错误的时间、错误的地点,拥有了正确的那个人,这一刻因而同时成为了结束与开始。

“真是输给你了,一期,你难道就不想任性一次吗。”

“从不任性大概就是我的任性吧。”

“你啊……”鹤丸把一期拉起来,两个人像小孩子似的互相抹去眼泪。“算了,谁让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呢。”

“不过既然鹤丸殿提到,我也有点想任性一回了。”

“喔?什么我都会答应的。”

一期将手放在胸口,沉默了片刻,收敛声音:

“那么,请与我缔结姻缘好吗?”

鹤丸睁大眼睛,旋即再次抱紧了他,笑起来。“我们既是刀剑,同时也有一部分与人相同。就让我们来仿效人类吧。”

 

 

人类并不因为一切皆会归零,便停止去爱。

 

+++

火着起来了。

内厨最先冒出浓烟。火舌一点点向上爬,天守的上层很快被完全隔绝。

德川军的士兵从各处城门争先恐后涌入。秀赖母子逃往山里之丸的仓库避难,其行仓促,连象征丰臣氏的金瓢箪马印(*类似于战旗的东西,作为出战者身份的标志)都顾不上拿。太阁所留下的种种宝物尽数被抛弃在天守阁里,大火很快便将这里变成了地狱。

“我对不起你们。”一期对鲶尾和骨喰说。

鲶尾噙着泪花摇头。“这不是一期哥的错……”

“对不起。”一期一振再次说,伸出双臂尽可能地护住弟弟们。他知道他们并不能理解这句道歉中的含义。这是他心里唯一的内疚。

到处是烟雾,咳嗽声,垂死的呻吟声,烧焦的气味——自从知道这天会到来,一期已做好了心理准备。可是当火焰像魔鬼般从四面八方逼近,他仍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。

到底我还是逞强了啊……可是,绝不可以求救。

一期闭上眼睛,任由钻心的疼痛和灼烫攫住自己。他回忆着临别的那天晚上,他们坐在天守阁的顶端,在那里举行了婚仪。鹤丸将自己的白色大氅披在一期身上,他们仿照人类的礼节仰头啜饮杯中酒,俯下身彼此行礼。

“鹤丸殿……”

慢慢的,疼痛远去了。在明亮的火中,一期仿佛看到鹤丸正孤身一人穿过混乱的战场。东军的足轻们指着这天守阁的方向,乱糟糟地喊着什么,但在成千上万人的呐喊所汇成的巨大噪声中,鹤丸国永没有回头,如通身洁白的鸟离巢而去。

“鹤丸、殿……”

然后,那个人的声音、相貌、连同名字也逐渐模糊了。一期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回到胚胎中,回到最初锻冶自己的那爿火光中去。这火焰是如此亲切,仿佛只要穿过这道火焰,就能达到一个让人安心的地方,在那里再也不会有悲伤,

——在那里有谁等待着他。

1615年5月7日夜,熊熊燃烧的大坂城在浓烟中坍塌了。这一幕象征着丰臣氏的灭亡,同时也象征了战国时代的终结。时间的长河在这一夜诞生了无数传说,而曾经发生过的、只存在于两把刀之间的故事,就像大火中一颗微不足道的火星,悄悄地迸散、熄灭不见了。

然后,历史正确而缓慢地继续前进。

在浑然无知的和平中,德川家的天下延续了二百年之久。

紧接着,这个国家经历了幕末的风云激荡,刀剑与武士一起开始渐渐退出时代的舞台。

时间滑向了20世纪。这个世纪初的第一年,同样是一个夏日,一把名叫鹤丸国永的太刀被明治天皇带到了东京。他是由伊达家献上的,从此将要开始他作为御物的漫长生涯。

初来乍到,白色的付丧神在陌生的御苑中怀着好奇四处走动。忽然,

“啊。”

他眼前一亮。有个水蓝色头发的青年正站在池塘边看鱼,听到声音,便探询地转过脸来。鹤丸看到了一双和自己一样的金色眼睛。

“您就是今天新来的……”

“没错,我是鹤丸国永,从仙台来的哦!像我这样的突然出现有没有被吓到?”

对面的青年善意地微笑了。他笑起来可真好看,鹤丸心想。

“你呢,你叫什么?”

 

 

“在下名叫一期一振吉光。初次见面,鹤丸殿……今后请多指教。”

 

+++

尾声

“啊,成功了!”

“能听见我说话吗?”

一期一振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。视野中映出被炉火熏染的墙壁,还有两张因喜悦而舒展的脸。

“还记得我们是谁吗?”

“……三日月大人?鸣狐殿?”

三日月宗近和蔼地笑了,一旁的鸣狐虽没说话,他肩头的小狐狸却高兴得窜到了他头顶上。

“重新开始锻刀之后,首先决定召唤的就是粟田口一派呢。迎来了你,想必主公会很开心。”三日月直起身,“稍微适应一下吧,然后我带你去主公那里。至于其他的必要知识待会再讲给你。”

“那个,三日月大人……”

“唔?”

一期迟疑了一阵。“请问鹤丸殿来这里了吗?”

正准备离开的三日月闻言露出了“就知道你会问这个”的表情。

“鹤啊,他最近由于某些原因受到处罚,正被禁足中。”

“某些原因?”

三日月但笑不语。

见过审神者之后,一期一振被领到了鹤丸国永的房间门外。他很奇怪为什么大家都像三日月一样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他,尽管迷惑不解,一期还是平常地拉开了门。

“冒昧打扰了。鹤丸殿,您在吗——”

紧接着,他失去了平衡。因为冲过来的那个人丝毫没有控制力道,撞得他的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。在踉跄着跌下走廊的瞬间,一期一振看到了刷地拂到眼前的银色发梢,不远处其他刀剑们会心的笑容,还有蔚蓝得让人晕眩的、2205年夏天的晴空。

 

 

FIN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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